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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脏辫师父杨晓鹏今年四十。鹏哥是那种上街会被多瞅两眼的人。一头有点毛糙的长脏辫,胳膊上都是纹身。他的耳朵,耳垂软塌塌地拉得很长,上面有个大洞。
鹏哥在东北厂区长大,就是那种敏感,自尊心又强的孩子,从小不受父亲待见,读书时又遇上做事不大公道的老师,便早早硬起骨头离开学校离开家,混社会去了。鹏哥做过生意,搞过乐队,干过纹身。年轻时折腾得特狠。
现在鹏哥已经进入半退休状态,脏辫店交给我小师哥打理。店在后海老胡同里藏着,拐进来的游客少,还挺清净。小平房粗糙木质装修,红黄绿色彩妆点,牙买加味。鹏哥总在靠墙的布沙发上坐着,或干脆躺着,有时跟熟客朋友逗贫唠嗑,有时自个儿刷刷手机,点根烟发会儿呆,懒洋洋的。他身体不大好,北京冬天最冷的时候,他就带着媳妇去泰国晒太阳。
有一天,他在朋友圈转了组照片怀旧。他赤裸上身,四只大金属钩穿过后背皮肉,将他悬吊起来。正面镜头里,他戴黑手套的右手屈到胸前,手背朝外做出“V”的手势。黑超遮住了眼睛,他显得有些冷酷,被勾住的背部隆起,高过了肩头。
十年前的事了,他在照片上面写,“当年比较朋克”。
有天鹏哥照旧闲坐在店里,我问起他照片里的事。他说,那是悬挂,人体改造的一种。疼吗?他说,挂起来时感觉不到疼。人体悬挂最早源于西方宗教仪式,人们相信,人被悬吊起来时,离神更近。
十多年前,还是互联网论坛时代,鹏哥在地下摇滚论坛找到归属。中国地网是早年影响力很大的摇滚文化和亚文化论坛,地网有个纹身版块,在那儿,有些人从国外网站搬运翻译内容,交流起人体改造。如今已经很普遍的纹身、穿孔都是人体改造,还包括烙印,撕皮,入珠,埋钉,以及身体悬挂等等。一小撮感兴趣的年轻人被吸引,开始研究这种文化。对他们影响最大的国外网站是加拿大的BME(Body Modification Ezine),世界各地的人体改造爱好者在这个平台交流学习。有些经验丰富的老手分享详尽的操作流程,国内的一小撮儿人中,就有更少的一些开始尝试。
鹏哥常常怀念早年间的互联网,它聚合起相似的人,网友们很大方地分享传播信息,彼此坦诚。大家都很穷,串外地找朋友交流,只要花路费,有时逃个票,到地方住朋友家里。那是两千年初,他就在那时学了穿孔和埋钉。等到随便哪儿的纹身店和美妆店都有穿孔生意,街上到处可见戴环带钉的年轻人,他就不做了。
埋钉是把皮肤开个口,埋进一个螺旋底座,饰物就可以拧进底座露在皮肤外。鹏哥说:“我最多时候,脸上有十几个穿孔埋钉。”有一次他埋了锁骨钉,自己忘了,上网冲浪时看了个笑话,一激动手重重打到钉上,“那真是痛得难以忘怀啊”,他大笑,然后吐出口烟:“我们这种人,对疼痛的耐受度比较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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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受日韩视觉系影响,穿孔埋钉的年轻人格外多。但潮流就是一阵风,没几年就过劲了。现在,还能集中看到夸张纹身、环、钉的场合,是纹身展会。2015年的东北纹身艺术节上演了一场人体悬挂。有人用手机拍下视频传上网。有人说牛逼,有人看得恶心,还有人问,“何必呢?”
悬挂的是个留圆寸的精瘦小伙,瘦长脸,眉骨横直突出,一片黑底镂花纹身覆盖右胸。“掌声!给我们这位勇敢的帅哥!”视频里,掌声和呼声贯穿始终。密不透风的人群留出一小圈空地。他慢慢上升,看到人头堆里伸出密集的高高举起的手机,狠狠拧紧眉头,抬手竖起两根中指。
“为什么你拿手机对着我?Fuck!我不喜欢这个大家都拿着手机的时代。”
被挂起来的小伙是东北说唱组合东青组成员刘文,上大学时组过重金属乐队,后来做说唱。他喜欢纹身、摩托车,也玩DJ。
刘文是山东人,很小就跟着父母移居长春。生活了十多年,父母想念中原更温和的天气,决定离开,他不走,自己留下了。那年他21岁,开始了自由自在的独居生活。刘文开过服装店,开过酒吧,现在在夜店做MC,每天夜里上班。挣的钱算不上多,攒不下来,但自己花也很足够了。
纹身师大迪是刘文多年的朋友,几乎包办了他身上所有纹身。大迪比刘文大几岁,十多年前做过悬挂,是长春第一个,他说悬挂其实没那么可怕,很安全。又过了一段时间,刘文看了一部人体改造纪录片,片子的后半段,有各种各样的人体悬挂。钩在背上长翅膀位置的,是最常规的“天使挂”,除此之外,有人躺姿悬挂,有情侣做双人重叠悬挂,还有个女孩钩在膝盖,只要一吊起来就开始高潮。他又上网搜索悬挂视频,发现国外甚至有人做过悬挂跳伞。看得越多,他心里越有底。最后他想,如果到了40岁才下定决心尝试,就来不及了。年纪大了再想“这个我没玩过”,无疑是个巨大的遗憾。
他告诉大迪,他要做一次悬挂。
普通房子不能满足悬挂需要的层高,他们定在纹身节现场做,场地是个大商场,能够安置高举架。这段时间里,刘文每天睡很长时间。他很瘦,但仍有些担心皮肉撕裂,又减了几公斤。
钩尖洞穿皮肤是疼的。背上的皮被越扯越长,提起,悬空,疼痛感神奇消失。他感到一股向上的力量战胜地心引力,如同跳起来就不再落下去。他的视角逐渐上升,目光跨越人群看向很远。恍惚间,刘文觉得他看到了悬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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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看的那部纪录片叫作《穿皮入肉》。他说,看得好爽。
片子的主角是美国人体改造师Steve Haworth。Howorth脸上有三道长疤,那是他自己用刀刻下三条皮肤做出的效果,这项改造叫“撕皮”。有些人找他改造生殖器,以增强性能力。有人做改造出于灵性信仰,比如来自休伦湖边的“猫人”,希望改变外形以和神灵联结。他想变成猫,那是部落图腾的形象。Howorth为他做了上唇割裂,鼻小柱切割,做出猫型的塌鼻子和双弧线的上唇。Howorth的另一个代表作是“金属莫西干”,在头顶埋入螺帽钉,便可以拧上金属刺或其他饰物。他最拿手的是皮下植入,他在一个客人的上臂埋入一列硅胶填充物,当胳膊使劲时,肱二头肌便呈现出凹凸,形同肋骨。
不得不说,此片真是血淋淋。我坚持65分钟看完,感到全身僵硬——实在不太爽。这大概是人与人之间心理接受阈值的显著差别。
刘文有在头上装角的念头,最好还能亮灯。“你想啊,你支着个角去找你哥们儿,‘叮!亮了!’”他轻快地畅想。我问他:“如果真做角,你觉得是一重大的事吗?”“一点儿也不大”,他举了个例子,“就像你的车换了一套避震器,这对车是大事;如果只是换个倒车镜,那没什么。”
刘文是极限运动爱好者。滑雪有许多要命的动作。离开跳台的感觉就跟跳崖似的,出跳台的瞬间,人挣脱重力滞空,肾上腺素疯狂分泌。那是他最享受的瞬间。他享受快感也承担风险。这并不意味着不惜命。在他看来,断胳膊断腿断肋骨这样的外伤都能治,但如果脏器坏了,那就真是“避震器”级别的问题了。他因胃病住过院,那是他真正不堪回首的疼痛体验。
类似的问题我也问过同样是极限爱好者的鹏哥,他曾饱受胆病折磨。鹏哥的答案是,极限运动的过程是可控的,而不可控不可预测的内脏机能问题更加可怕。
刘文说:“极限运动告诉你,要勇敢地面对一切,不怕任何事,在面对的过程中变得更强大。”
“那,你有害怕的事吗?”我问他。
“有。我恐婚。”
4
九吉头上真有一对角,在额角位置。
九吉是山东人。2004年,他22岁,决定做一系列改造。第一步是做角,然后分舌、磨尖牙、做尖耳。
他在青岛做纹身,认识了不少兴趣相投的朋友,其中有个济南的外科大夫,答应帮他做角。九吉就坐大巴,奔济南找他。虽然毫无先例和经验,但医生是做手脚移植的,平时的手术难度比这活大得多,因此也很有八九分把握。他递给九吉一块医院整形科的硅胶材料,和一把剃须刀,说,“要什么形状,你就削吧。”九吉削出来,他接过一看,足有五六公分长。“这可不行,太大了,塞不进去”,他动手削起来,“头皮皮肤弹性很小,你得给时间撑开,这回撑一点,过几年再换大的”。医生一边说着,手里的角只剩一半高了。
第二天做手术。没法在医院进行,他们找了个纹身店,支了把理发店洗头椅那样的座椅,权当手术台。店门口挤进二三十人围观,九吉就在众目睽睽下仰躺下去。
医生先从右边开始。第一刀划拉下去,血淌下来,瞬间灌满右耳。围观的人看得心惊,闷不吭声都走了。只剩帮忙端纱布盆的哥们儿走不了,站在一旁冒汗。医生取一把铁尺似的剥离器,从刀口插进去,抬手一掀。九吉只觉得那铁尺都逼近眼眶了,一声撕裂,头皮和脑袋就张了个口。接着医生用镊子夹住硅胶角,开始往里塞。埋头捣鼓近二十分钟后蹦出一句:“我操,塞不进去”。“什么情况?”九吉问,两个人都很崩溃。医生说,口太小,得再来一刀。九吉要了面镜子,眼看着医生补了一刀,又补了一刀,终于把角搁进去,缝合刀口。另一边就快得多了,医生有了经验,两三分钟搞定。
隔天,九吉就包着纱布回了青岛。头肿得厉害。他一仰头,头皮后扯,牵动硅胶块磨蹭头骨,便是一波剧痛。他没法躺下,勉强靠一靠,整整五天几乎没睡。这样熬过一周,终于开始消肿。他找了家小诊所拆线,坐诊的老头揭开纱布,倒抽一口气,“光见过有人拿出来,没见过有人塞东西的。”
后来九吉每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总想起小时候最喜欢的日本动漫《七龙珠》里那个比克大魔王。比克大魔王是《七龙珠》里的大反派,头上一对触角。九吉小时候总是偏爱动漫里的反派,想到这里,便觉得很有意思。
刚拥有犄角那阵子,他常常忘了它们的存在,洗脸时一低头就撞上镜子。这个情况持续了大约半年,意识和行为反应才逐步默认了脑袋的新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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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吉是国内人体悬挂第一人,他在2004年那会儿做了悬挂。
青岛不大,2000初尚未扩建,老城区就那么一片地方,不听话不上学的孩子玩乐队、跳街舞、玩滑板、做纹身,天天瞎混,就玩到一起。大家都无所事事,都喜欢啤酒和摇滚乐,每天凑一块儿喝个烂醉。
九吉那会儿高中刚毕业,开始做纹身,是其中很安静的一个,话不多,但很有主意。有一天,他在网上搜索纹身资料时意外发现了BME,他把这个网站推荐给朋友们,大家第一次见这么多奇形怪状的改造人体,震撼非常。这帮人和主流逆着干,想方设法与众不同,看到人体改造,如同发现新世界入口,很快开始琢磨怎么实现。
先是捣鼓开耳洞。一个哥们儿特别聪明,发明了插棉棒的办法,棉棒剪成半截,第一天插一根,第二天恢复些了,再插一根,一天加一根,插到二十多根,耳洞就扩开了。土方法倒真实用,在小圈子里很快传开。过了一阵,青岛地下演出现场,人人耳朵上都有团又厚又脏的棉花。直到一两年后,市面上出现扩孔器。
接着他们学会了穿孔。有人从外地带回了手术钳、止血钳这些基本工具,玩乐队的张乾是医生家庭的孩子,见过手术,敢上手,很快就掌握了穿孔技术。圈子里的朋友纷纷来找他做穿孔,从眉尖、唇尖、舌头,到胳膊肘、锁骨,各种位置。九吉和他一起开店,九吉做纹身,张乾专做穿孔。
后来,一个朋友试着做了分舌。他没有经验,不知道先打个舌钉,等创口长好再把前面剪开的步骤,直接下刀,裂口处往里开裂,很长时间才恢复好。
等到九吉做角成功,大家都很振奋,曾经不可思议的事一一实现了,他们开始商量着做点阵势更大的,不仅是个人的改造,也是对外表达。
九吉和张乾决定尝试悬挂。他们做了一个铁架子,与定滑轮固定,架子上均匀打孔,将户外店买的户外绳,一整条穿过孔洞缠绕,不打绳结,垂下四圈挂上钩子。这样做是为了绳子能活动,保证均匀受力。他们计算了一下,九吉还不到120斤,四个钩子,每个才承二十多斤重量,这完全没问题。搞到医用钢后,九吉绘制了规格图纸,托他在工厂工作的老爸做了四个钩子。当然,钩子是干什么用,他没敢说明。
场地选在一栋老德式建筑里,那是曾经的德国银行,后来是间酒吧,内部层高很高,有一根能固定支架的大梁。许多朋友参与进来,这场展示逐步设计成了一个party,有人帮忙布展,有人售卖艺术品,有人卖酒,有人帮忙布展,有诗人念诗。他们进了2000个注射针头,供大家现场体验穿刺。现场的一面墙做了特别的布置,这帮年轻人写下所有80后一代关键词贴到墙上,比如“文革一代父母”、“独生子女”、“改革开放”等等。
他们在各个论坛发帖,那天,来了一两百人。
张乾给九吉穿钩子。他升高了将近一米。那是极度专注的时刻,欢呼、掌声和人群都有些模糊,九吉感到极度冷静。他想张开双臂做出十字架的姿势,却发现肌肉被牵制住,胳膊只能抬到一半。
过了不久,他们又在山上做了一次室外悬挂。
2006年,国内陆续有其他人进行人体悬挂,新浪“锐话题”栏目联系到九吉,邀请他和当时因打假反伪科学出名的“社会学者,资深媒体人”司马南,做了一次视频辩论,辩题是:人体悬挂是艺术还是变态。
视频里的九吉,眼眶勾了一圈黑眼线,鼻子上挂鼻环,下唇刺出一根尖刺,耳环沉沉地坠着拉长的耳垂。因为剃掉了眉毛,他的脑袋光秃秃的,尽在正中位置竖起一溜抓成红尖刺的头发,两只小犄角分立左右。像个怪异的外星人。
在新浪网的文字记录里,九吉说,他做悬挂是“立志的东西,用它挑战自我,让人以后对待事物的信心更坚定一些。”“要这种说法成立的话,那些高考的学生都挂一挂会不会效果更好一些”,司马南接了话,他觉得九吉是在挑战公众的心理极限。
司马南说:“以悬挂为代表的形式,确实是一个变态的行为。这种变态首先是公众的标准不能接受的东西,心理极限,你在挑战他。第二,传统的审美标准与之相悖。第三,从社会学的意义上说,他有违公序良俗。第四,他容易造成社会危害,造成攀比和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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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一场秀。”九吉说。我在一个中午拜访他的纹身工作室,鹏哥介绍我们认识。九吉告诉我,“我当时都不知道他是谁。司马南有一份稿子,他们先采访了我,然后给我也总结了一份稿子,制造了一些碰撞。”
但他没按稿子来,他想,反正也说不过他,不如就坚持一个核心:“我就是想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别人看了怎么说,怎么做,是别人自己的选择。说白了年轻人就应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新浪邀请他时,对接人明确告诉他,你做的事太小众太极端,节目最后的定调肯定是负面批判的。但也许对这件事的推广有帮助。
“我当然愿意看到主流媒体对这个行为是批判了,”九吉顿了一下,“你看,政府鼓励支持摇滚乐,是不是有点不对劲。”我们都笑了起来。
他接着说,他们批判这个事情,会激励真正喜欢这种文化的人来认识它。后来,果然有很多人不平,觉得年轻人要做点想做的事怎么就这么难。对谈的广告休息时段,司马南跟九吉说,“对不起,我作为反对方,以一个年长者的身份,我必须这么讲。”
节目的最后,工作人员让他们念一段汽车广告,感谢赞助商。到了九吉这儿,他拒绝了。九吉不是性子冲的人,他问,能不能不念?对方再次要求,他就说,“不想念啊,太傻逼了这事。”司马南最后跟他说:“今天我反驳你一下午,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佩服你。你比我有原则。”
九吉工作室在朝阳大悦城边一栋现代化公寓的高层,宽敞整洁,窗明几净。家居是现代简约的风格,所有东西都归置齐整。一只无毛的斯芬克猫窝在沙发上,光秃秃的粉色皮肤,像外星生物。
九吉穿得很舒服,布裤子和合身的T恤,戴了一顶软布帽子,依然清瘦。他刚做完瑜伽。他脸上的钉都没了,只剩耳垂上戴着的扩耳器。现在,他自然生长的眉毛浓黑,此外,上唇还蓄了层须。那两只犄角露在帽檐外。
九吉说起话来语气稳定平和,再极端奇怪的事从他口中叙述出来,好像都会变得自然而然。
他没有把角做长,也没有再做悬挂。他结婚了,做纹身,带徒弟,生活规律,近几年研究起了灵修。
新浪的节目上线后,一度有很多品牌和酒吧找他谈合作。做商业他觉得很没劲,他跟张乾他们商量,几个哥们儿态度一致,便都拒绝,不再做了。那几年陆续有个把人尝试悬挂,开始有了比较,谁用的钩子更少,谁参与人数更多,味道变了。九吉曾经的穿孔工具供货商,似乎看到了商机,一度来到北京,试图靠组织悬挂挣钱,做了几场,还是难以为继。毕竟市场实在太小。
其他的改造,九吉后来也提不起劲再做了。一方面很多更进一步的改造,操作者必须有医师资格证,不大容易实现。另一方面,已经做了角和悬挂,好像最想做的都完成了,有时他能感觉到别人期待着他的新东西,他就更不想循着别人的期待做了。更何况,有些改造代价很大,比如磨尖牙,做一颗要伤及好几颗呢。其实归根到底,不过是自己渐渐就没兴趣了。
再之后,九吉迷上了杂耍,练起水晶球,到欧洲参加了杂耍艺术节,又开始研究魔环表演,上了中国达人秀,多了好多商演机会,做了一两场,又觉得特没劲不干了。他一直在做纹身,尝试把自己研究的神圣几何和点刺风格结合。“我是双子座,很容易去对很多事物产生兴趣,”九吉说,“但了解的东西多了,积攒的复杂的东西也越来越多。现在我尽量减少接触新的东西,尽量把积攒的不好的东西慢慢清理出去,回归自己。”
“还是不太喜欢变成熟啊,”他感慨了一声,“想回到小时候的状态。”
小时候九吉什么样?他喜欢科幻,不爱历史,着迷于崂山道士的故事,喜欢“看透穿墙”、“练习察觉力”一类的地摊读物,曾经在凌晨四五点跑到家附近的山上,练习盯太阳,还曾坚持跟公园里的老头练习“铁砂掌”,在班会上表演劈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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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幼儿园时摔破膝盖,爸爸给我涂碘酒消毒。冰凉的液体渗进创口,我哼哼唧唧就要掉眼泪。他一瞪眼,“哭什么哭!”我就不敢出声了,眼泪生忍住,盛在眼眶里,安静忍受膝盖密集的刺痛。
这是我关于忍受疼痛最早的记忆。我猜这大概算得上什么疼痛教育之类的。我小时候特别内向胆小。我爸很不喜欢软弱畏缩,总想培养我勇敢坚强的性格。无论如何,我确实长成了一个切到手不“啊”,扎针抽血可以平静直视的人,像我爸爸一样不喜欢哼唧咋呼。
大人总是跟受伤和要打针的小孩说:“不哭,勇敢!”面对和承受住疼,意味着有勇气。从这个角度想,人体改造至少是勇气的证明,但又不止如此。
纹身可以说是最轻易的一种人体改造形式,一来只在皮肤表层做文章,看起来没那么疼,二来已经很常见并且接受度也很高了。
我的第一个纹身是前年夏天做的,在右手上臂,“the volunteer exile”,可以翻译成“自愿放逐者”。但这么译,看起来就跟宣称自己很酷似的,自我和叛逆的意味格外张扬。事实上,这是我上学时在一本传媒类专业书中看到的,在序言里,编者描写了几句早些年西方纸媒编辑部的情形,那些胡子拉碴的记者坐在打字机前,皱巴巴的衬衫松开领口,袖子胡乱挽起,烟不离手。他形容这些人“the volunteer exile”。这一小段在书里毫不重要,但我读到这儿却停了片刻,然后记住了这个词组。我想,引起共鸣的大概是这个描述里透出的,一种就这样颓下去的疲惫的执着。
我决定把这行字纹在身上。纹身针快速地在皮肤上割下笔画,墨汁打进去,细密的血珠渗出来,它就永远留在我胳膊上了。
首个纹身意义特殊,有了纹身,你好像就不一样了。刚做完那几天,一看胳膊,“我也是有纹身的人了”的感受就涌上心头。即使难以向人解释清楚这个纹身对你的意义,有人注意到它,你还是挺高兴的。爸妈看到,也觉得,你不一样了——你变坏了。我爸爸眉头一沉,我妈警告:“下不为例”。
过了几个月,我又纹了第二个。
前阵子,我的脑袋意外磕了道口子,缝了八针。
在医院等待缝合时,我看到医生丁零当啷地往铁盘里放进手术钳等工具,突然想起整容这件事,那是外伤处理和人体改造之外,另一项需要外科手术的事。仔细想来,整容也应归为人体改造。只不过整容的目标是实现大众审美中的美,而改造的目标,就比较奇怪了。做的其实是一样的事,前者接受度更高,不过是占了“大众审美”的光。总的来说,整容使人趋同,而改造使人各异。
缝针的过程有点意思,每一针快速穿透头皮的感受都很清晰,“啪嗒”一下,非常利落。缝合完成后,我回想从受伤开始的整个过程,觉得疼痛程度完全在忍受范围内——也就还好吧。再想起那些画面骇人的改造事例,已经不再倒吸凉气。自从自己也豁了道口子,对血肉的接受度显然提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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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恩是个上海的职业穿孔师。九吉说,现在几乎没什么职业做人体改造并致力于此的人了,莱恩做得挺狠的。他把莱恩的推给我,头像是黑白的,一个斜侧脸的女孩,耳廓巨大,上唇镶了五颗珠,下唇正中央有一颗,唇下伸出三根尖刺,她脸颊的酒窝位置也埋了钉,颧骨位置有个十字疤,女孩的眼眶涂得乌黑,乌黑里是整片眼白。
莱恩和一个纹身师女孩一起开了一家工作室,做纹身和穿孔。工作室在徐汇区一个老小区底层。刚走到门口,铁门内就传出一阵小狗吠叫,来开门的正是全身黑的莱恩。她穿黑色膝盖破洞喇叭裤,上身是皮背心夹克,外面罩着夹克外套,兜帽罩在留薄薄寸头的脑袋上,脖子上戴一圈带钉黑项圈。莱恩没有化妆,许多金属钉点缀着的面庞褪去浓重眼妆和唇彩,显得有些清淡,即使如此,依然是我见过的最酷的姑娘。
店里挺热闹,两个纹身师和几个朋友都在。工作室面积不大,但内部是二层挑高设计,层高很高,屋顶吊下一条带挂钩的粗绳锁,这是前两天刚装上的,莱恩打算在不久后帮朋友做两次私下的悬挂,之后再做一次大型的悬挂活动。
莱恩今年23岁,去年五月份正式开了这家店,成了职业改造师。她的大部分工作仍是穿孔、扩孔和埋钉。这主要是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做其他项目的客人。不久前有个客人找她做烙印(用烧红的金属烫在皮肤上,留下火印-编者注),这是她第一次做,正式操作前,她先用工具在自己手上试了一回。
莱恩的客人几乎都是靠口口相传吸引来的,她的口碑很好。“不是我吹牛逼,真的,他们都知道我。”莱恩挺认真地说,说完哈哈笑起来,对自夸有点不好意思。我好奇她嘴唇上的钉,她立刻一蹬地,坐着滚轮椅滑过来,把脸探到我跟前,又张开嘴让我看她的舌钉,“我的舌钉特别长,所以嘴没法闭紧,趴着睡的时候就会流口水。”
工作室里有一面落地镜,莱恩面对镜子化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会收起开朗活泼的样子,表情冷漠。她展平双肩,微微侧脸扬起下巴,显得骄傲。我问她,化完妆就是头像的样子吗?她说是的:“那就是我眼里的美。”
莱恩是广西河池姑娘。从小独立又叛逆,小学就穿热裤高跟鞋,初一染发,剃光了后脑。她结识了一帮混街头的孩子,学会了抽烟喝酒。有一回,她离家出走,几个月不跟家里联系。高一时,莱恩用两星期生活费做了第一个纹身,在胳膊上,是一片羽毛,她想像羽毛那样,飘着,可以飞。高三那年,莱恩到南宁培训声乐准备艺考,加了许多纹身和穿孔,认识了一群玩乐队的朋友。她放弃了高考,用近一年的时间各地旅游。之后,她决定到上海学纹身。
跟我说这些时,莱恩拉着我到工作室附近的湘菜馆吃她最爱的剁椒鱼头。她一边抱怨着吃辣吃得脸上爆痘,一边一筷子接一筷子停不下来。
选择上海是因为,这是个国际化的大都市,她想,接受她和她的风格的人应该很多。但来之前,她在上海谁都不认识。
“这么莽撞!”我说。
“莽撞怎么了,我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只要不死什么都行!”
在一个纹身店学习纹身时,她接触到人体改造。“你知道吗?上帝造人的时候虽然给了我们智慧,但也在我们的身体上强加了很多限制。我要追求的是真正的自由,灵魂自由,身体自由。”她在Facebook和Instagram上认识了许多国外人体改造师,常常向他们请教,渐渐走上这行。
这是周六晚上,莱恩等着朋友来找她一起去看演出。她有一点点兴奋,音响响起一首轻快的歌,她就站起来摇摆几拍,又一屁股坐回办公椅,来来回回滑着玩。突然,她看着我眨眨眼:“要不要给你穿一个?”我也起了兴致,说好。“这就叫突然的缘分。”莱恩一拍大腿。
她戴上黑口罩和黑手套,用酒精擦拭我的耳朵,在三角骨的位置画了个点。接着,伴随一下急促的疼痛,穿刺针“噗”地一声穿透,干脆利落。
— — 完 — —
题图为莱恩的作品。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作者黄昕宇,她主要亚文化和其他好玩的事儿,如果你有这一类故事,欢迎写信给她:huangxinyu@jiemi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