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篇——

“新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陪家人。”从2018年5月14日成功登顶珠峰后，各地的采访邀约、筹划好的登山计划，让无腿勇士夏伯渝成了繁忙的“空中飞人”。2019年，他已飞了180多次，平均每周至少有两次飞行。

夏伯渝今年71岁了。从1975年到2018年，他曾5次挑战登顶珠峰，前四次均以失败告终。历经双脚截肢、雪崩地震、癌症血栓等种种考验，2018年5月14日，时年69岁的他终于登上世界之巅，也因此成为中国年龄最大也是第一个依靠双腿假肢登顶珠峰的人。

回顾过去一年，夏伯渝有许多“自豪且无比激动的时刻”：获得劳伦斯世界体育奖、跨界参与宣传以他为原型的电影《攀登者》、入选《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还作为北京市残联代表，受邀参加了新中国成立70周年大阅兵现场观礼活动。也有因为碎石过多，攀登艰难而从南美洲最高峰阿空加瓜下撤的遗憾。

1月21日，夏伯渝向南都记者回忆了登顶珠峰的高光背后，那些百转千回的挫折与始终坚持的骄傲心气。迈进新一年，夏伯渝还有新的高峰要去攀登——2020年3月，他将启程攀登非洲屋脊乞力马扎罗。

荣誉与跨界

回顾2019年，夏伯渝认为“在追求梦想的路上，我从不孤单，一年十二个月，一天十二个时辰。每分每秒对于我来说都是难忘的，每一刻在我的人生字典里都意义非凡。”

2019年开年，他就获得了体育界的“奥斯卡”——劳伦斯世界体育奖之年度最佳体育时刻奖。他也是继姚明、刘翔、李娜后，第四位获得劳伦斯世界体育奖个人奖项的中国人。“我已经不能用激动来表达自己的内心，希望更多的中国体育人能得到世界的认可。”

2019年，他还开始跨界参与电影宣传。10月，讲述中国登山队两次登顶珠峰的电影《攀登者》上映后，主演胡歌转发了角色原型夏伯渝的微博并评论，“我只在剧中展示了您登山生涯的冰山一角，实为抛砖引玉。希望更多人能从您的身上获得永不言败的信念和力量。”

在珠峰北坡海拔8600米的地方，有一处30米高、几乎垂直的峭壁，被称作“第二台阶”，是从北坡冲顶珠峰的必由之路。由于攀爬难度过大，上世纪60年代之前从未有人成功克服。

1975年，夏伯渝和队友们在珠峰北坡“第二台阶”搭建“中国梯”，为世界登顶珠峰打开通道，他自己却由于把睡袋让给队友，腿部冻伤被截肢，也就此埋下了此生必须登顶珠峰的决心。这段经历，也被改编并在电影《攀登者》中予以呈现。

夏伯渝向南都记者回忆了当初艰难的架设过程，“大风、寒冷、缺氧，我们都遇到了。但是没有办法，必须去坚持。”据他介绍，他和队友打了四个岩点，用尼龙绳把梯子绑在上面，简单的几个动作，因为缺氧，整整花了一天的时间。

夏伯渝为此失去了双腿，却为更多的双脚提供了攀登珠峰的坚实支撑——截至2008年，他和团队搭建的“中国梯”总共帮助了1300多名来自世界各地的登山者实现了自己的珠峰梦。

不过，夏伯渝2018年登顶珠峰时通过的已并非自己当年亲手搭建的“中国梯”——2008年奥运圣火登顶珠峰后之后，这架屹立了33年的金属梯已正式结束历史使命，被收藏进拉萨的珠峰登山博物馆。原来的位置也换上了两个梯子。

2019年年底，夏伯渝以“第一位南坡登顶珠峰的双侧截肢者”名义成功入选《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

两座新高峰

“如果远方呼唤我，我就走向远方。如果大山召唤我，我就走向大山。”夏伯渝曾在多个公开场合朗诵汪国真的诗歌《山高路远》，以表达自己对登山的极致热爱。

习惯了43年如一日为登顶珠峰目标努力坚持的夏伯渝，迫切需要设立新的目标。他给自己立下了新的挑战：完成“7 2”探险，即攀上亚洲的珠峰、南美洲的阿空加瓜峰、北美洲的麦金利峰、非洲的乞力马扎罗峰、南极洲的文森峰、大洋洲的查亚峰和欧洲的厄尔布鲁士峰。他表示，登上七大洲的最高峰，再加上抵达南北极的极点，才算完成“7 2”的挑战。

2019年，他冲击了其中两个目标，一个成功，一个抱憾。

北京时间2019年8月26日8时，夏伯渝登顶欧洲最高峰厄尔布鲁士峰。2019年12月，他开始挑战南美洲最高峰阿空加瓜。攀登阿空加瓜时，由于山体多是碎石路面，对假肢攀登造成了很大困难，最终未能登顶。他告诉南都记者，“我知道会有碎石，但没想到全程都是碎石，下撤的时候，我就感觉假肢摩擦起了血泡。”

夏伯渝登顶欧洲最高峰厄尔布鲁士峰。

1月21日在家中休养的他，攀登阿空加瓜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摩擦造成的伤口刚变黑蜕皮，慢慢长出粉色的新肉芽。“我走了一段就觉得太困难了，但是不愿意耽误团队的行程，尽可能还是坚持。”他告诉南都记者，下撤后他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致，坚持参加了团队活动，以年纪大了无法长久站立的理由申请了轮椅，“其实是伤口实在太难受了。”

夏伯渝在挑战南美洲最高峰阿空加瓜的路上。

夏伯渝对未能成功登顶的结果很坦然，“人生就是这样，没有一帆风顺，为了新的目标继续去努力。”

家人：祈愿登平归来

在夏伯渝2020年的计划表里，陪伴家人是最重要的一项。勇攀高峰的他身后，是一直为他提心吊胆也暗自加油的老伴和儿子。

他向南都记者表示，结束登顶的这一年半中，他都没有好好陪伴家人。登顶后瞬间涌起的陪伴家人的愿望，也被满满的日程占满。他有些怀念曾经独自安静训练的日子，也盼着能早点忙完回家。新的一年，他想自驾带着老伴转一转，“去哪儿并不重要，能在一块儿更重要。”

1984年，夏伯渝的儿子出生后，他为儿子取名“登平”，小名“登登”。夏登平曾告诉南都记者，“登”意味着父亲登上珠穆朗玛峰的理想，而“平”则有双重含义，父亲希望登山如履“平”地，母亲则期盼父亲能“平”安归来。

1990年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登山的人》，薄薄20页图画，夏伯渝妻子曾用连环画向当时6岁儿子描述，主人公登登的爸爸曾如何攀登珠峰，又是为何因冻伤遗憾下撤。内页写道：“登山的人最勇敢，爸爸希望登登做个勇敢的人。”

《登山的人》封面，1990年出版。

2000年初，商业攀登珠峰还未兴起，攀登珠峰是一个小众又奢侈的梦想。年岁渐长的夏伯渝内心焦急，体能正在不断下降，“商业公司报价三十几万，我当时工资只有三千块。”

心念一动，夏伯渝决定卖房筹钱，全家搬去丈人家38平米的小房子。他打算卖掉的，正是妻子筹划着留给儿子的婚房。当时刚读大学的夏登平深知父亲的念想，没等父母商议定，先主动卖了房子。

现在想起来这件事，夏伯渝有一丝后悔，“那个年代的房子啊，真是卖得太早了，感谢老婆和孩子支持。我那时候就是只有这个目标，一定要靠自己去做，时间不等人啊。”

不同于父亲的人生选择，夏登平虽然有不错的体能，但选择成为了一名软件工程师。他的社交账号很少更新动态，唯一密集的更新集中在2018年5月，在父亲登顶的日子里，偷偷拍下他出发的样子，“我爸于尼泊尔时间今天凌晨3点正式出发，这是我偷偷在离他30米左右的地方目送他。按照计划，他在下山时我会在大本营迎接他。”

2018年5月16日，大本营敲击锅碗瓢盆庆祝的人群中，就有夏登平。夏伯渝成功登顶后下撤至珠峰大本营时，早已等候多时的儿子端出他最爱喝的巧克力牛奶迎接他，给了他意外惊喜。

2019年国庆，作为北京市残联代表，夏伯渝受邀参加了新中国成立70周年大阅兵现场观礼活动。一家五口原定10月1日出行的家庭游也延期到10月2日出发，“儿子很孝顺啊，定了头等舱，很舒服。”夏家在泰国普吉岛度假六天，为了让前段时间连轴转宣传电影的他好好休息，也多一些家庭相处的时间。

今年2岁的小孙子，是夏伯渝最挂在心头的人，谈起来总掩不住笑意。小孙子总能在电视上看到爷爷，儿子儿媳逗他“榜样是谁呀？”他会奶声奶气地回答“是爷爷！”

老人与山：43年的故事

在夏伯渝位于北京的38平米的家中，客厅里挂有三张照片，勾勒出他人生最重要的三个节点。一张是在青海厂房运动场上，飞脚倒钩足球的少年。一张是珠峰脚下，夏伯渝和即将出征的登山队员合照。一张是老年的他穿着假肢，挺立雪山之巅。

年轻的夏伯渝。

登顶珠峰的梦想，老人与山的故事，从1975年到2018年，已经走过43年。

1975年，夏伯渝作为第一梯队主力队员，随中国登山队向珠峰进军。然而，攀到8600米时遭遇恶劣天气，只能下撤。途中，一位队友不慎将睡袋掉落，夏伯渝让出自己的，他的双脚因此被冻坏死，只能截肢。

夏伯渝说，当时他才26岁，想到后半生都要在轮椅上度过，一度对生活失去信心，陷入绝望。直到一位外国假肢专家告诉他，安上假肢不但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还可以再登山。“他的话给了我很大鼓舞，哪怕是假的我也相信是真的。就这样，再登珠峰就成了我的目标。”他回忆。

包括摄影师卢华杰在内的很多人，都没有听夏伯渝主动谈及过第二次接受截肢手术的往事。1975年第一次截肢时，为了保留运动能力和美观，他只截去了脚趾和掌面，随后安装了简陋的假肢，“底下一个木板，两边两个铁条，上面一块皮子绑着，我的腿总是磨出血泡，走到哪里都得自带药膏药水和绷带。”

然而，由于之后仍长时间坚持高强度赛事训练，双脚受损日益严重，直至1994年，不得不再次接受截肢手术，截肢位置大约在小腿一半的地方。而在两次手术中间，他又经历了无数次磨骨手术。

作为参与全程跟拍夏伯渝登顶珠峰的高山摄影师，卢华杰常常需要把镜头聚焦于夏伯渝的双腿，那是一对安装有冰爪的特质铝合金假肢。

“从出发到登顶的6天里，他竟然没有回过一次头。一抬头，就是那一双钛合金假肢，在我眼前晃动。”1月23日，卢华杰告诉南都记者，他仍记得配合着着两支登山杖，这个老人在零下30度的雪山里坚持了七天，终于登顶标注海拔8848米的最高处。

“这就是我2019年的故事，有荣誉、有故事、有收获以及此生难忘的回忆。”夏伯渝告诉南都记者，他对过去的一年很满意。迈进71岁，他还有新的高峰要去攀登，“我会继续攀登世界七大洲最高峰圆梦之旅。3月我将整装出发，与攀登爱好者们一起攀登非洲屋脊乞力马扎罗，挑战自我，领略别样的风光。”

“总要有一个目标在哪里，我已经七十多岁了，不知道疾病什么时候会突然来临，我会用更加努力的训练，保持身体健康，继续逐梦。能完成的时候就去完成。”夏伯渝说。

采写：南都记者 诸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