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练习生、网拍模特、网络主播、海外驻唱歌手……在选秀综艺、带货网红喷涌而出的时代，普通人离成名有多远？90后徐虹（化名）告诉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自己的梦想还没实现，就因为制作“模特卡”，稀里糊涂欠下了一笔债。原来，因为想红想成为艺人，她去应聘某影视公司，并根据要求到指定的影棚拍摄了一套“资料卡”，钱不够就贷了款，稀里糊涂地“背了债”。可背债后，她发现公司原本的承诺都成了泡影。究竟是影视行业水太深？还是影视公司坑太多？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体验了一场“星梦奇缘”。
1、徐虹破裂的“艺人”梦
“不保证能把你包装成赵丽颖，但能让你红起来”
徐虹之前在酒店做前台，2018年10月辞职后想先找份兼职。国庆期间，她交了300元中介费，得到了一个做电视剧的“前景演员”的机会。开心之余，徐虹也埋下了闯荡演艺圈的念头。11月2日，她收到一则来自上海巨方传媒的礼仪岗位面试短信通知。
徐虹收到了上海巨方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面试通知，但面试地址为上海荧视文化有限公司。
11月3日，她按照短信中的提示前往面试地点，发现公司名字是“上海荧视文化传媒公司”，与短信中不相符。一位高姓总监和另一位老总分别与她谈话，提供了几种选择：偶像练习生、驻唱歌手、网络主播。
徐虹回忆称，高导夸赞她条件不错，适合发展，可以去韩国做偶像练习生，并拿出手机对她拍照片和视频，拍完似乎就发送了出去；随后，翻出了手机里的一段视频，称是偶像组合SNH48的一位成员，是公司培养出来的。但一会儿，高导看了眼手机告诉她：偶像练习生你当不成，因为对方不要，不过被主播组选中了。紧接着，另一位老总出来“安慰”她：当偶像练习生容易被pass，每个月也只能挣3到4千元，还不如做主播或驻唱歌手，不仅包吃住，还车接车送，“一晚上6-7首歌，有提词器，月收入过万元。”驻唱歌手与公司一年一签，签证费及押金交1万多元，有了演出经验后，月收入可达5-7万元。可徐虹觉得网络主播工作太过浮躁，去海外驻唱前途未卜，也不放心。看她犹疑，老总便建议她可以先做网拍模特或演员，然后去马来西亚体验3个月，“我徒弟会带你们去，10人一批，每3个月一次；不合适的话，在国内也保证让你做影视前景、综艺节目通告直至特邀演员。”两人的“狂轰滥炸”，让徐虹确信这是一家资源丰富的公司，便决定签约。
此时，高导称要先交一笔钱，用于支付推荐费和资料制作费，后者亦被称作“模特卡”、“模卡”，共5000元。老总承诺能给徐虹找到“活儿”且“回本很快。”可徐虹囊中羞涩，对方于是说能付多少就付多少吧，剩下的之后从报酬里扣。于是徐虹就用支付宝转了3000元。对方给了她一张拍摄需求单，须知里写着“模特卡拍摄由委托人自愿选择我公司委托拍摄机构进行拍摄”、“不包含一次性化妆品费用”，指定其前往某摄影棚拍摄照片、制作影集。
拍摄须知上，默认“模特卡拍摄由委托人自愿选择荧视公司委托的拍摄机构”。
离开前，两人还对徐虹说：“我们不保证能把你包装成赵丽颖，但能让你红起来，到时火了别忘记我们！”
一家公司招人引出五家公司，贷款万余元拍“模卡”后无下文
当天下午，徐虹到了指定拍摄点——徐汇区龙华西路31弄58号，发现是家名叫“福禄贝尔国际摄影”的两层影楼。进去后，她告诉前台自己是荧视介绍过来的。一名女子热情地接待了她，并推荐了化妆师和摄影师。化妆师说，化妆费有数千元不等的档次，徐虹选择了3800元最高档；化妆师又说加200元可加送一套古装，徐虹没有多考虑就同意“凑整”了。数小时里，影楼为徐虹拍摄了近600张照片，远远大于6张模卡需要的数量。期间，化妆师还“透露”给徐虹一个讯息：影楼和荧视是两家公司，除了给她做模卡，他们还能提供写真集、视频、全部底片和推荐资源，还免费赠送5次化妆费，4套模卡费用，是一种档次在1.2万至1.6万元之间的套餐。化妆师称，即使单单要一份古装写真材料，就要花6000元，不如办套餐更划得来，劝她“要做就做得更好。”
徐虹的“选片表”。
徐虹称自己没那么多钱。化妆师拿过她的手机，打开支付宝“蚂蚁借呗”，称其额度很高可以用，接了活每月还4000元，几个月就回本了。被游说得稀里糊涂的徐虹选择了付款1.2万元，收款人为“杨医铭”；换来的是一份“徐汇店摄影看样选片表”，盖章公司不是“福禄贝尔”，也不是之前通知面试的“巨方传媒”，更不是去面试的“荧视文化”，而成了“上海宏稚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徐虹分批支付推荐和资料制作费时，发现不同的收款方。
更令她奇怪的是，当天晚上11时，荧视文化公司老总得知她“有能力借贷拍摄”，就让她尽快补交2000元。徐虹不得不继续用“蚂蚁借呗”支付，但收款方又成了“上海靓高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让徐虹不能接受的是，一个多月来，只有影楼给了她1个活动通知，摄影师的视频合成技术也乏善可陈；荧视文化也没再主动推荐。“交了上万元费用，却和之前通过300元中介没有什么两样，相反还欠了一屁股债。”她感到自己受骗了。
2、记者实地体验“星梦奇缘”
发了张照片对方即通知面试，做海外驻唱无门槛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从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了解到，“杨医铭”是上海巨方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就是给徐虹发面试通知的那家公司的法人代表。巨方传媒的经营范围是为企业提供文化艺术表演策划和礼仪服务，并没有“经纪”业务。在选片表上盖章的“上海宏稚文化传有限公司”的地址为影楼，但该公司于2018年7月7日被列入“经营异常名录”。
上海宏稚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已于2018年7月被列入经营异常名录。
上海巨方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经营范围中，不得从事“经纪”工作。
记者又上招聘网站搜索，发现上海荧视文化正在招聘网拍模特、歌手驻唱、试衣模特等，“无经验，学历不限”，月收入从1.5万到7万元不等。做歌手驻唱，“不用背歌词，不走调，包吃住”“知名歌手带队，每期10名，每期三个月”“国外驻唱地址：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记者设法添加了高导的，发现高导的朋友圈里，有各种“诱人”信息，既有模特选秀，又有电视剧、广告、商演的消息，在招聘驻唱女歌手时，声称“上一批团员在那里旅游和工作都很开心，每一个都赚了几十万元回来。”记者试着向高导打探，对方称驻唱歌手“只招女的”，随即询问记者照片和护照情况。看了照片后，对方即表示可以，让记者第二天前往黄浦区打浦路443号荣科大厦1206室面试，要求穿黑色紧身显身材的衣服。
次日，记者如约来到荣科大厦，在12楼该公司门口，挂着“上海市演出行业协会会员单位”的牌子。进去，前台让记者填写了一份《兼职、广告、影视剧艺人视镜档案》，除了基本信息，还要选择面试项目，包括：影视剧、平面、广告、商演、国外驻唱、主播和偶像练习生。
上海荧视文化传媒有限公司门口挂着“上海市演出行业协会会员单位”的标牌。
50平方米左右的空间由三个单独小办公室和一间试镜小影棚组成。墙上贴着的照片，显示公司参与过电视剧《大丈夫》、电影《武侠》以及《达人秀》等节目。而在另一侧照片墙上，记者发现有冯小刚、《红楼梦》剧组和某些抗日题材的拍摄现场。墙上大幅广告张贴着儿童电影《魔法乐园》《森林历险记》等海报，在显眼处标识了“演艺许可证编号为沪字演（经）00-0510”。
荧视公司墙面上贴出的宣传海报和“模卡”样片。
荧视公司办公室内的录影棚。
一位前来应聘群演的男生告诉记者，他在58同城上看到了招聘信息，感觉有点兴趣。尽管在网上看到过对这家公司的投诉，但还是想来试一下。不过他提醒记者，如果收钱，就不靠谱。
唱歌卡壳跑调依然过关，但不拍3999元“模卡”就不能接活
一身黑色、身形微胖，操着外地口音的高导匆匆赶来，让记者直接进小影棚，脱掉外套试唱。他将一台摄像机对准记者，说了句“要发给吉隆坡的人看”，便开始把玩手机。记者注意到摄像机红色的录制灯并没有打开。记者唱了两首歌，不仅忘词卡壳还跑调。高导听完，未多加评论便直奔主题。
“不要唱了。资料有吗？吉隆坡驻唱，第一个来回机票、吃住我们都包；但签证费我们不付，签证是3个月到1年的工作签，7千到1万元，你能承受吗？”看记者迟疑，他又称：“签证费我们可以帮你代付，但资料费还得你自己出，就是海报、照片、视频，只要3999元，到我们公司的棚里拍。至于签证费，以后从你工资里扣。”
交了钱就可以去了吗？ 高导说，等我通知，但你必须先去棚里拍资料。至于驻唱环境，高导说就是剧场、室内演唱会，客人都是有钱的华人华侨，是喝茶品酒的地方，“和国内酒吧不一样”。
“你现在能付多少？”高导又把话题转到了钱，连续追问下，记者称只能承担不超过1万元。
“我帮你全部弄好也就1.1万元，包括了签证，机票吃住、酒店式公寓都是我们的。你一挣就是3万多元，很快回本的。”
记者试探问：能否做网拍模特？高导表示，只要提供资料就可以。“你现在拍个网拍也行，明年过完年再去吉隆坡。到了那里，不用和我们再续合同，想待多久待多久。”
如果不走签约流程呢？高导略带威胁地说：“如果没熟人，没有公司给你担当，怎么给你好的资源，到时你做完连工资都结不了。”
“你有资料，你就走遍天下。资料就是通行证！”
见记者有签约意向，高导带记者到办公室再聊一聊。他甩出一叠带有手写发票的合作协议，大部分都是90后，不少是沪上知名学校的在校生；也有70后想做驻唱歌手的，付款金额从1980元到4980元不等。
为让记者放心，他拿出了驻唱歌手合同协议样本。记者留意到在薪资收入一块，写着驻唱歌手总收入的50%要作为劳务费支付给剧场、队长和荧视文化公司。乙方工作不满30天就算违约。没等记者答应，对方就开始填写起拍摄资料的需求单，催促记者当天直接到摄影棚里拍，“我们的摄影棚有两千多平方米，国际棚，拥有顶级摄影师。”
高导向记者出示了一份《非专业艺员合作协议》，记者指着其中一条“确保乙方有活动和报酬”，追问到底能保证多少？高导顾左右而言他，“我们现在固定有行政部门安排的，你有资料的话几乎每天都有通告。”话题再次转到了“做资料”上，“要根据你的资料好坏来定。你有资料，你就走遍天下。资料就是通行证。”
谈话进行到一半，进来一个电话，“我等下给你，可以是吧？”随后高导恭喜记者，说吉隆坡那边“已经通过了”。一位体型高大的男子进门，高导介绍其是公司老总。老总插着腰说：“去吉隆坡的，钱很多，又正规，他们要看下（身材），选人蛮严格的。”随后，让记者“双手叉腰，挺胸收腹提臀肩打开露出锁骨脚并拢膝盖转一圈”，一气呵成。然后示意高导没问题，便离开了。
高导用不容质疑的口吻对记者说，资料一定要拍；没有合作协议，摄影棚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今天你就签合同，直接到棚里拍摄，拍完就有模卡、相册、光盘、视频。”“除了这个，没有其他费用。”
见记者不吱声，高导自言“好说话”：“现场能付多少付多少，之后从报酬里扣。反正以后钱都是你赚的！”
影楼提供的“模卡”。
3、规定：禁止以劳务输出名义从事对外文化艺术表演
显而易见的是，记者与徐虹的面试经历如出一辙：先被灌输高收入、有丰富的通告资源与机会；然后要求应聘者前往“摄影棚”制作“模特卡”和资料；而“摄影棚”引导顾客增加消费额度，大力推销高额套餐。
在网站贴吧上，不少人提问：上海荧视文化传媒有限公司黄浦分公司会不会面试的时候突然跟我说我们需要一本模卡？是不是套路你花钱拍模卡、兼职的骗子？2018年7月，还有家长接到了该公司以上海电视台娱乐频道名义，招聘小演员试镜的通知……
记者咨询了多位业内人士：与影视公司签约，并不需要交押金，制作模特卡等资料更是公司的分内事。收到简历去面试，双方认同即可签约。对于要提前支付款项的服务要格外谨慎。而影楼收取3800元的化妆费和1万多元的资料费，价格也存在一定虚高成分。
根据《文化部涉外文化艺术表演及展览管理规定》第十二条：申请从事涉外商业和有偿文化艺术表演活动资格的经营机构，须具备有经文化部或省、自治区、直辖市文化厅（局）认定的对外文化交流业务和能力。第三十七条：禁止以劳务输出输入名义，或通过旅游、探亲和访友等渠道，从事文化艺术表演及展览的对外交流活动。
记者在上海市演出行业协会的演出经纪会员名单里，未找到上海荧视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名字；再向协会电话确认，接线的一位女士称需要发公函才能查询，不过表示：“如果网站上没有那就是没有”。
栏目主编：褚觉美 文字编辑：褚觉美
视频剪辑：司占伟 照片提供：车佳楠